安德烈并没有悄无声响接近我身侧的本事,要是他有,我早该被他弄死不知多少次了,只能说,红酒的滋味太过令我陶醉,竟连本能防备都给松懈了。
我将目光移到红酒瓶上头时,安德烈的询问再次传来,“伊安,你没事吧?”
直到这时,我才猛地发觉,不单是警戒心,就连我的獠牙都露出来了,身为一名存活已久的吸血鬼,这般失态,实在难得,我以舌尖轻轻舔过牙尖,不意外的被尖牙划出伤口,尝到自己的血味。“挺好的。”
送来这箱红酒的家伙,非常了解我的喜爱。
这箱红酒恐怕也不是人类酿造的。
我拿起酒瓶,将里头醇红的液体倒入玻璃杯中,不一会儿,室内再次充斥那股深沉复杂却足以使人发狂的甜腻香气。“多么教人意外的惊喜。”
这回,我还没将酒杯凑至唇前,安德烈已出手止住我的动作。
“伊安,你真的不太对劲。”
“我感觉很好,嗯,至少现在很好。”我想,我或许真的有点不太对劲,因为我完全没有收敛獠牙的意思,随着那股香气,我甚至有些怀念过去,至于哪个时段的过去,我具体说不上来,但这种微醺的感觉不赖。
向来和我不对盘的安德烈,不知吃错啥药,强硬的从我手中抢走酒杯,旋即拉着我到镜子前,强迫我直视我现在的模样。
我以为,在安德烈眼里,我现在大概和醉汉没啥两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差在我多了獠牙,镜中的倒影并非如此,我足足过了三秒,才察觉到现在的自己是啥模样,本该打薄剪短的帅气发型变成一头长发,不单如此,我的眼神……
嗯,挺像个吸血鬼。
要是现在随便给我件披风或斗篷,我绝对能迷死一票女人,让她们争先恐后为我露出脖颈,献上鲜血。
难怪安德烈会觉得我不对劲,安德烈此刻大概认为,我下秒要是跑去袭击人类,或是勾引什么女人回家,再一口吸干她的鲜血,都不是件值得意外的事。我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记得我上回留长发,是数个世纪前的事。”
我的话语并没有换来安德烈的共鸣或吐槽,他只是一脸认真看着我,“伊安,你很饿吗?”
听起来是询问,但我总有种,要是我此刻敢说个不字,他的拳头就会朝我袭来的感觉,“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过陶醉在美酒里了。”
安德烈皱眉,旋即迈步走回方才的位置,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就饮,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
不,依照安德烈的性情,就算我阻止,他也不会当回事。
他是个我行我素到极点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当上牧师的?
我看着他喝完一杯,像是想确认什么般,皱了皱眉,旋即又倒了一杯红酒,仿佛品酒师般,将酒杯凑于鼻前闻嗅气味,最后还是一饮而尽……
到底在搞什么?
完成一连串令我摸不著头绪的动作的安德烈,缓缓说了句话,“这只是普通的红酒。”
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身为人类的安德烈喝不出红酒蕴藏的真正滋味,还是该为他丰富的想像力喝采?
如果怀疑我嗑药,也该是在我喝苦艾酒的时候吧!
虽然苦艾酒也没能把我放倒……
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安德烈已将自己摔进椅子里,以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重重吁了口气,“伊安,我很抱歉,你刚才的样子真的不太对劲。”
安德烈收拾行李,前往神学院时,他不曾露出这种神情。
发现亚里德爬上我的床时,他也没有露出这种神情。
我记忆中的安德烈,从来不曾如此疲惫,或者该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我收敛獠牙,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安德烈,你还好吗?”
“不好。”
安德烈如此干脆的承认,反倒让我有些惊讶,但这不影响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我拉开安德烈的双手,让他与我直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按捺不住冲动的吸血鬼。”
吸血鬼固然以血液为主食,却也不到一天不喝血就会死的程度。
就好似人类有的以米饭为主食,有的以面条、面包或是肉类疏菜为主食,但是,吃不到主食也不至于因此饿死,充其量就是欲求不满的食欲叫嚣,或是无论如何都想吃上一口的程度,吸血鬼的情况不过要稍微严重一点点……
应该吧?
更何况,我与安德烈有过约定,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不会吸食其他人类的鲜血,再饑饿也不会。
安德烈无声低笑,以额头与我相抵,“伊安,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你控制不住吸血的冲动。”
“安德烈,没事的,别担心。”我没有问安德烈害怕什么,却像是知道他需要怎样的回答一样,不负责任且自信自我的如此保证,借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我可以感觉到,安德烈低笑时,空气经由他肺部所产生的震动。
这回,没等我开口要求,安德烈已解开衣领。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张嘴咬住底头血管。
*********
亚里德曾经问我,为什么安德烈拥有我们家的钥匙?
对此,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比起亚里德,最先居住在此的是安德烈,哪怕他后来搬了出去,成了牧师,这里依然留有他的房间,丁点不曾变化。
哪怕他再也不曾留下过夜。
亚里德听完我的回答,略作沉默,接着笑着责怪我的粗心大意。
他认为安德烈当初只是名大学生,如今已是社会人士,哪怕他的职业是牧师,他也是名成年人,品味气度已非昔比,我居然维持房间原样不动,实在太不应该。
以我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安德烈的生活品味没啥变化,亚里德却坚持我对安德烈差劲透顶。
也许亚里德说的对,毕竟,他和安德烈是兄弟,比我更加了解安德烈也无可厚非,我思考了下,最后仍是决定维持原样。
见我如此坚持,亚里德只是耸肩,不置可否。
我以为他妥协了,直到某次,有件无论如何,我都得亲自走一趟去处理的事,让我不得不离家数天,等我回家时,亚里德正在指挥家俱公司的工人将新的家俱搬到他指定的位置。
他趁我不在的期间,将安德烈的房间进行全面性改造。
安德烈曾经坐在窗台上,迎著日光看书的地方,现在摆上了绿色的盆栽,以及喝茶用的小茶几,木质地板上头则铺着厚实的地毯,就连安德烈那张干脆俐落的单人床,也让亚里德给扔了,换成柔软的双人床。
墙壁刷上新的油漆,就连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也被撕破扔进垃圾桶,取而代之的,是亚里德不知从哪个地方买来的油画。
这是亚里德喜欢的风格,还是安德烈喜欢的风格,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属于安德烈的痕迹,在这场改造中被彻底摧毁。
亚里德对此毫无所觉,甚至感到相当满意。
当亚里德以目光询问我意见,不,或者该说,意示我表扬他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只能木然看着陌生的一切,就在我觉得自己应该回房换套衣服,调适一下心情时,我看见了站在走廊外头的旧书商。
仿佛心里有什么被唤醒的我,连忙走了过去。
安德烈的书柜依然健在,旧书商正在评估哪些书籍值得收购。
我以屋主的身份,强势且不容商量的送走了旧书商,将书柜连头书册完全保留了下来,重新摆回以往位置,为此,亚里德和我吵了一架,他认为那些书柜太过老旧过时,和房间的摆设完全不搭,要我立即将书柜和那些根本没人会看的书籍处理掉。
我拒绝了。
亚里德觉得我毁了他精心布置的一切。
我一点也不在意。
那是我头一回拒绝亚里德的请求,哪怕后来几天,他始终没给我好脸色,我也不为所动,房子是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
一个月过后,安德烈来访。
我来不及阻止,亚里德已现宝似的拉着安德烈到他的房间参观。
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踏入房间的安德烈似乎僵在原地,半晌也没开口说句话,整个房间只有亚里德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最后,安德烈伸手,摸了摸亚里德的头,“谢谢。”
那句谢谢听在我耳里,极其刺耳,我却无能为力。
晚餐时间,气氛异常压抑,也许,感到压抑的只有我,亚里德依然对着安德烈说个没完,安德烈也不时的给予回应,一切如常,只是,他偶尔投来的眼神仿佛控诉般,有些难受。
安德烈要离开时,外头下著雨。
他将车子停得有点远,为了避免他淋溼,我撑著伞送了他一程。
在停车位旁,安德烈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把钥匙交给我,仅需一眼,我便认出,那是当年安德烈租屋时,我亲手交给他的大门钥匙。
钥匙上头连氧化的痕迹也没有。
我看了钥匙一眼,再看向安德烈。
“反正也用不到。”
我木然的收下钥匙,目送安德烈的车子离开,回家后我猛地惊觉,整个过程,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该与亚里德分手了。
以往,不管亚里德做出怎样的行为,再怎么荒谬,也不曾想过与他分手的我,头一回,认认真真的思考,这段关系是否应该维持下去?
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当我决定,第二天清晨,亚里德一睡醒,就告诉他结论时,亚里德来到我的房间,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爬上床舖,就像当初,我们还不是情人,他作了恶梦,跑来寻求安全感那晚一样,他静静的掀开棉被,窝进我怀抱。
他像是受到惊吓的孩子,微微颤抖,用着和那天并无两样,仿佛下秒就会哭出来的腔调,低语。“伊安,不要抛下我。”
“你答应过安德烈,会好好照顾我的。”
如果安德烈知道,他极尽所能呵护的弟弟,此刻像是个无助孩子般的揪紧我衣服,不知道会有多生气……安德烈稍早将钥匙还给我时的神情,再次浮现在我脑海,我犹豫了一下,将手放置在亚里德后脑,安抚似的轻语。“我不会抛下你的,亚里德。”
“我很抱歉,这些日子对你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