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规矩,制首则退。
首领想:他真的可以更快。
首领面色青里透着白,白里透着青,又隐了几层红。
叶今脚下一蹬,笑意盈盈绕了骡车一圈,收了几两碎银,又返回去几百枚铜钱,最后撑着口袋,伸到首领的面前。
首领僵着手放了几两银进去,尖腮麻溜地放了几两银子,大板牙懵懂,也放了钱进去。
叶今满意了,脚下一踏,已经回站在车辕上,盘膝而坐,抬手驾骡。
见两人一骡驾车走远,尖腮眉宇现了忧愁,他问首领:“大哥,采买的钱被那人拿走了一半,回去怎么和嫂子交代?”
首领道:“我去解释。叫他们都起来,先回寨子再说。”
众人都麻溜从地上爬起,当时叫的凄惨,实则没留下什么伤,只有一个少年发出一声惨叫。
首领蹙眉,和尖腮一同望去。
少年一旁的男子一拍少年的肩膀,竟将少年直拍了个踉跄,男子道:“嚎什么嚎,你又没受伤。”
少年委屈的望着他:“少夫人给我做的袋子被他拿了。”
男子扬眉,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说了多少次,叫嫂子!”
首领展眉,道:“回头让阿逸再给你做一个便是。”
少年喏喏应是。
首领向围拢过来的十几个人道:“近一个月内不能劫人,我昨日听说陛下派这次科举的榜首到平阳县做知县,想来朝中有人要查平阳那件旧案,很可能会牵涉我们。那少年既然提醒,我们不能辜负。你们采买的时候都买干粮,等到菜收了,就不必收五成了。”
有人问:“大哥,我们为什么不干脆不做山贼了?”
一人斥他:“山贼突然没了,官府会不怀疑?”
大板牙咬牙道:“这日子真憋屈!”
少年犹豫了下,问:“大哥,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唔唔!”
是少年一旁的男子捂住了少年的嘴。那男子顺势低头,半阖了眼睑,抖动着的眼睫入了首领眼底,可发颤的唇无人瞧见。
首领抿唇。
尖腮横眉,黑眸澄亮,他道:“我们回不去,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他们的子子孙孙,也一定能回去那里!”
一片沉寂。
行出一二里,叶今问:“少爷要围剿清风山上的清风寨吗?”
顾璇辞想了想,道:“不能。我一无实力,二无权限,三来,你们认识。”
顾璇辞又问:“你怎得知道是清风寨?”
叶今道:“用来装钱的袋子也是战利品。”
顾璇辞问:“难道绣了清风山清风寨?”
叶今道:“绣了清风寨,我在山下采买的时候,听说清风山上有劫匪,只收五成银钱,让我把钱存了钱庄。”
他又想到什么,笑着说道:“绣工真不错。”
顾璇辞沉默不语。
叶今说:“我的确认识他们。”
顾璇辞挑眉,他们与他,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叶今眉宇带了愁绪:“可我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地方,用这种方式重逢。”
“他们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们。”叶今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顾璇辞问:“就在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叶今愣了愣,有点不习惯这画风突转:“……哦,哦!就在那时候,二皇子翻腾了出来,说端王的确有一门旧婚事,还有婚书……”
顾璇辞神情复杂,干脆阖了眸子:“二皇子,的确……是真傻。”
叶今脸上也泛起了笑意,笑里藏着刀:“若只是表面,的确如此,只是那婚书的对象,是顾扶摇。”
顾璇辞的经书脱了手。
叶今微讶:“少爷,你不会也心许顾家庄的大娘子吧?”
他心想说不至于吧……
顾璇辞眉间风雷滚动,他咬牙:“可恶!”
叶今有些茫然,不知他说得是哪一个意思,暗暗思索,顾扶摇的盛名在外的是她阴阳八卦的天赋,可也不是顾璇辞会喜欢的性格呀?何况顾扶摇死的时候才六岁……
“他知晓婚约,却灭顾家,可恶!”
叶今恍然,虽仍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无关紧要,毕竟宝鉴血案已是四年多前的事,顾璇辞也的确是顾家远亲,年龄相近,又确能有机缘。年少心悦未及言表,伊人已葬身火海,遗憾与不服气交杂,至今心有芥蒂的话本,他也见过不少。现今重要的是他的少爷单恋夭折,知道夭折的人还是个负心郎,心里不平了。
叶今道:“少爷和我知道是冤案,可端王当年镇守边关已七八年,又怎么知道顾家是圆是扁?即使知道,他与顾家并无深交,恐怕他连顾家姑娘的面都没见过,哪里来什么手下留情?”
叶今在心里补道:而且端王又不痴傻,由杭老将军、薛氏公子亲自教导,总也不至于对女孩子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六岁的女孩子……相差十岁!
顾璇辞:“若是重视,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他们的婚约不过是利益输送,白白毁了女孩子的一生。”
叶今道:“顾家亡,这不止是陈家的意思,也是薛家的意思,也是叶巩的意思,也是圣上的意思,很多人都有这个意思,端王可是个孝顺儿子,也必须有这个意思。”
顾璇辞说不出话来。
叶今叹:“郎君,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树大招风,何况是座高耸入云的塔,又满载机关。”
顾璇辞垂了眸,想要说什么,哽住了。
叶今忽而冷笑:“这就是陈洵的聪明,顺万人之愿,开开口挥挥手就有一大波人冲了出去,可顾家的亡当真不怪他,反而要他背黑锅。”
叶今叹息:“‘宝鉴血案’历查十一月,宣判只用了半个时辰,斩首却用了六天,没有兵部、刑部掺和,我可不信。”
顾璇辞道:“他们认为,顾家庄是祸患?”
“我也这样认为,实力不属于你的手,尤其在一盘棋只有黑白两枚棋子时,只能是敌手。”
顾璇辞若有所思。
叶今说:“郎君,你要是避讳,就不说这个了。”
顾璇辞语气硬邦邦的:“讲,有趣。”
叶今无奈,顾璇辞再怎么压声,也改不掉话音里的绵软,这倒十分招人疼爱,可他们去平阳县又不是拜会亲朋,更不是真去寻医,只怕会出麻烦。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未尝不可成为一件好事。
他道:“婚书一出,这门婚事肯定结不成了,二皇子惹了圣上猜忌,卷了铺盖去了广平平叛,端王伤好后又回了雁门关。”
顾璇辞道:“端王亲手屠杀顾家庄,竟也没让圣上放心?”
叶今道:“无关顾家,也无关端王,是环妃。”
顾璇辞怔住。
叶今神色似笑似悲:“环妃说,端王娶的人只能姓顾,顾家庄的顾;端王坐的位子只能是王,战者端王的王。”
顾璇辞惊怔:“为何?”
叶今说:“我不知道。”
二皇子一纸婚约,就让自己、弟弟、母亲、母族陷入不忠不义,环妃一句话,断了自己二儿子的前程。
环妃为何与顾族签下婚契?何时?何地?为何——顾璇辞想,为何,自己不知?
顾璇辞到底不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既然成为了秘密,以致欺骗天下,就有他一探究竟的必须。
不过幸好,暂时还离他很远――他,顾璇辞,还拥有喘息的机会。
他走出车厢,叶今微微讶异,往旁边挪了挪,让了个位置给他。
顾璇辞坐下,有些惆怅。
阳光有些刺眼,顾璇辞抬手挡住。
“今哥哥,你认识沈老?”
叶今应:“认识,小时候见过一次,后来在陈洵生辰宴上又见了一次。”
“何时?”
“扶他的时候,我见沈含毓的木镯子露了出来,上面有沈家的家纹。”
顾璇辞问:“他认出你了吗?”
“应该没有,他如果认出来了,就该想着把我缉拿归案。”
顾璇辞点点头,又问:“你觉得沈含毓怎么样?”
叶今认真想了下,说:“日后进京,你缺仵作,可以找她。”
顾璇辞黑了脸。
叶今从顾璇辞的脸色里看出了什么,解释道:“沈家不一样。”
在金陵四大族里,沈家也是不同的。
不过,大概何先生没有给这位新任平阳知县讲述沈族来历吧――虽然那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但以沈家的地位,以何先生的明智,也不至于不提吧?――叶今这样想。
顾璇辞不想理他这番话,便问:“平阳陈家那件事,你怎么想?”
叶今略略思索,谨慎道:“我们需登门拜访。”
顾璇辞道:“一个大户,连死五人,死状凄惨,甚至传到潞安府作随口拈来的谈资,说明时日不短。重要的怕是十六天前郑知县任期已满。”
这位前任平阳知县,是督促办案,还是等待交接?
叶今明白顾璇辞的意思,时隔这么多天,拖一刻便少一分得到证据的可能,他道:“郎君,坐稳了!”
顾璇辞紧紧扒住车厢壁。
骡车飞驰。
山林里响起少年清脆的声音。
“郎君,你为何认为端王与二皇子交好?”
顾璇辞张嘴,想要回答。
另一处,山涧边,一人负手而立。
他着紫色直裰,黑底、白纹镶边的腰封,由黑色布带扎紧,脚踏黑革短靴,如绸墨发用紫色布带扎起,他正仰看泉水倾泻。
着粗布袍的中年男子面色肃然,微微俯身,双手抱拳,低头禀道:“将军,顾璇辞已知晓平阳陈家案。”
紫衣男子轻笑:“再好不过了。”
中年男子直身,皱了皱眉。
紫衣男子头也没回,道:“很疑惑?”
“是,为何要引顾璇辞提前接任?”
紫衣男子道:“听说他是这年科考榜首?”
“是。”
“我想看看,能让二哥如此赞许的,是谁。”
紫衣男子缓缓转身。
衣袂翻飞,止不住那人的容颜入了麻袍男子的眼,和着那无一丝情感的神情。
麻袍男子很是不理解这种想法,并不是不理解这种想法,他本身也是这样的人,他不理解的是关于眼前人:“你不是不喜欢争强斗胜吗?”
紫衣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
这种眼神让麻袍男子成功想起在自己心里比顾璇辞重要许多倍的事情:“将军,二皇子殿下来信。”
骡车飞驰,顾璇辞大声道:“与二皇子隔屏对弈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行兵法入棋,他问我棋中有道,为何不可兵!”
叶今也大声回道:“殷忱钰这个人就是傲气!有什么道理!”
顾璇辞大笑起来,灌了一口风,连忙压下:“道中有真兵,非用心不可,他心中有兵道,却当堂斥兵道不合!你也认他傲气,傲气之人怎会当庭展露真心?唯利所驱!利所为何?他在京中忍辱负重,喜兵道惹人嫌本是好事,舍近求远,不为己便为他,我猜他们二人关系甚笃!”
叶今直道:“荒谬!猜测!”
顾璇辞心中自然还有一件事,但他答应过不告诉他人,于是说: “我们又不去伴君如伴虎,你纠结什么?”
叶今笑他:“你是不去,我有朝一日牵涉朝堂的时候,你可别这样说了!”
是夜。暴雨倾盆。
顾璇辞在车厢里合衣斜卧听雨,叶今在外边安抚着骡子,一次一次抚摸它的头、身子。
不知为何,叶今隐隐不安。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也说不上来理由,甚至或许只是今夜风雨太大,让他想到不好的回忆。
但叶今最后想起的,是师父的一段话。
那一年他四岁,入阴阳派求学。
“剑道求奇,刀道求稳,枪道求力,我们三子,你要拜谁?”
“我想学剑,我二哥选的就是剑。”
“那么,来拿一拿我们的兵器。”
“什么感觉?”
“都很沉。”
“再拿。”
“很沉。”
“拿。”
“阿啸,他学武不为求道,你莫强求。”
“师兄可记得我们当初入门?道法自然,他不能领悟,为何要收?”
“他本该从政。”
“大师兄,从他拜师那一刻起,是我们阴阳派的弟子。”
“听听,师兄,三师弟可也这么认为,我可不要日后传出去丢脸。”
“小顷,你认为武是什么?”
“战斗!”
“那,剑道之旨,在于?”
“……把剑握紧。”
“大师兄,他的确没什么天赋。”
“勤能可以补拙。”
“师兄,我收。”
“阿啸?”
“喂,报上你的名字。”
“叶临顷。临渊羡渔、八百良顷。”
“是好名字。我嘛,好巧不巧姓白,白啸的白。你要么跟我学刀,要么去别处。”
“为什么?”
“你再拿一拿我的刀,提臂,松肩,沉腕,双脚并行,与肩同宽。提臂,再提一些,对,斩!”
那一刀叶今用尽了全力,成功把刀鞘斩离刀格三寸。
但白啸很高兴,揉揉他的头,认下了他。
后来白啸偶然一次酒醉,他拉着叶今说:“我师父说,为剑者心中有剑,为刀者手中无刀,为枪者,神中有魄。”
叶今透过雨幕,望见了他心底不安的源头。
他们停在官道。
官道两旁是林。
那是一棵很大的树。
树的身很正常,树的叶子很正常,和他平常见的一模一样。
但这太不正常了。
大雨如瀑,也掩不了他面色苍白如纸。
他回身大吼:“顾璇辞,顾璇辞!”
顾璇辞微微皱眉,毫不犹豫起身,快步走出车厢,愕然发现叶今已经解开了骡,牵着缰绳。
叶今见顾璇辞望他,喝道:“上来!”
顾璇辞望着他,眼神平静。
叶今霎时间明悟,顾璇辞的直裰不开衩,所以有些作难。
他一步跃上马车,半跪在轼,双手抓紧下半身直裰,猛地一扯。
他身影一闪,从后抱住顾璇辞,脚下一踏,两人已经身在骡上。
两个大活人泰山压顶,骡子竟没有任何惊动,还噗嗤打了个响鼻。
叶今拉起缰绳递给顾璇辞,纵身跃下,猛地一拍骡臀,同时喝:“去!”
一骑绝尘。
身后剑鸣声起。
叶今不寒而栗。
他脚下一踏,向前驰去,身影如狂风,直到百米外,才重现踪迹,复又消失。
林中。
“你看,无人救你。”那是一个黑衫人,戴金兽面具,他微微低头,望着靠树而坐的男子。
那男子着紫色直裰,因为染血而带着一种莫名瑰丽,不知是因月色皎洁,还是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不合场合的闲散。――他未着冠,面容清俊。
年轻男子右手搭上左肩,扭头检查着伤口,发现露了骨头,几下封了穴让血不再流,随意问:“怎样?”
黑衫人道:“我又赢了。”
年轻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头也不回:“哦。”
黑衫人说:“刚刚那个孩子,轻功好熟悉。”
年轻男子扭过头来,有些愁眉苦脸地问:“真的不给我药?”
黑衫人转身,顺势瞥了年轻男子一眼:“规矩。”
话音未落,已无踪影。
年轻男子咬牙扶树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了另一棵树。
树上横插着一个物件。
那是一杆枪。
那是一杆月光下发紫的枪。
紫衣男子缓缓伸出双手,拔了出来。
那一拔使他面色又白了三分,差点单膝跪地,但枪插入了地面。
所以他稳住了身形,缓缓站了起来。
月光透过了枪造成的空洞。
空洞被如发竖线分成对称两半。
紫衣男子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提枪绕过树去。
银色长钉上系着白线,白线呈十字绑着叠的方方正正的纸,纸下垂着线。
紫衣男子伸出右手在十字交合处一划,捞回了纸,几下打开。
纸上有字,那字很好看。极瘦,极锐,极柔。
致阮玉:
平阳县,陈有光,解谜。
落款是“薛”。
阮玉轻笑出声,他望着皎洁明月,心想此行不虚。
他转身出林,步履蹒跚,唇边却带着纯粹的笑意。
另一边,顾璇辞和叶今一骑一驰出了七八里,两人一骡都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叶今双手撑膝、满头大汗,这是被吓得,因为他识得那道可怕的剑气,所以他真的是在拼命;顾璇辞则是从来没骑过这么快的骡,生怕一不小心跌下来拉了叶今送死;骡子连打了十几个响鼻,稍有了些力气,试着将顾璇辞甩下来。
顾璇辞拉紧缰绳,看着叶今问:“那是什么?”
他听到了那声剑鸣。
叶今肃容答:“是兵器谱上十一,离魂。”
顾璇辞问:“你怎么知道?”
叶今险些泪眼朦胧:“我的好郎君,你难道不出生武林世家?就没想过了解一些武林事宜?”
顾璇辞答:“我家已连几代耕种。”
叶今问:“那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喜欢破案的异类。”
顾璇辞说:“突变。”
叶今思考了下,十分没有诚意的道:“哦。”
“你怎么知道?”
叶今道:“它的主人和我师父稳刀白啸是宿敌。”
顾璇辞道:“可是他放过了我们。”
“他可能觉得我可以帮他练徒弟。”叶今冷飕飕道。
顾璇辞问:“为什么?”
叶今说:“因为我的师门和他的师门是宿敌,按武林规矩,一代争斗归一代。”
顾璇辞又问:“他为什么放过我们?”
这是两个问题。
叶今迟疑了下,道:“我的师门和他的师门之所以成为宿敌,现在想来或许便是因为都很守规矩。而我不必守这种规矩,也遇到了很多不守规矩的人,总以为他的师门也不守。”
叶今顿了下又道:“能让他的剑鸣声,对方也会很强,我怕会波及到你。”
顾璇辞了然。
叶今将顾璇辞从骡子上抱了下来,见他蹙起眉头,叶今问:“伤的重不重?”
顾璇辞说:“能走。”
叶今说:“那我抱你回去,我们明日必须到平阳县。”
他不放心留下顾璇辞一人,也担心他生了风寒,或者伤口发炎。
叶今将顾璇辞拦腰抱起,手拉缰绳,散步似的走起来。
他担心走的快撤场处理会被他们碰上,于是把着半个时辰,走着走着风雨渐停,世界才现出它美丽幽静的一面。
微风拂过,枝叶轻轻摇曳,乌云半遮半掩下的月光皎洁,铺撒在地上,一片舒适与安详。
叶今问:“感觉怎么样?”
顾璇辞应:“不会得风寒,遇过很多次这样的雨。”
叶今这才想起来顾璇辞曾经提过,因为在山中住了七八年,所以很喜欢雨。
只是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顾璇辞突然开口:“我记得,在陈府的时候,我说我很喜欢雨,你说四季景象中厌憎雨。”
叶今讪讪笑了笑:“我那不是……”
他的话顿在了这儿。
“所以,你讨厌我。”顾璇辞问,“那现在呢?”
叶今无奈:“郎君是要提醒我的处境吗?”
顾璇辞靠他紧了些:“今哥哥,我字璇辞。”
叶今怔了怔。
“为什么装作不过是怕我死呢?你明明很担心我。”
叶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找到车,重新套上骡,再次出发。
平阳郡城郊外,亥时二刻。
叶今拿了水袋去溪边装水,到了平阳郡城,他反而不着急了,顾璇辞知道他是找借口离开,让他顺便去打探消息,尤其去陈家看看,之后去县衙找自己。
但到了溪边,叶今觉得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阮玉觉得今天春光正好,只是有点冷,所以他躺在了沙石上。
等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就会热起来。
但是有人挡了光,世界就不美好了。
他说:“你让一让。”
那人让了让。
他说:“麻烦再让一让。”
那人没动。
他不耐烦的仰头,成功看见了那人眼里的复杂。
他眯了眯眼睛。紫衫,少年,左手提水袋,右手自然下垂,掌心微松 ,指肚有茧,站姿挺拔,双脚间距与肩同宽,下颚回收,一切都很自然。
但是,太自然了。
他看出少年的眼里警惕与敌意并存。
他觉得少年还有些犹豫。
至于犹豫什么,到底是要杀还是要救,或者劫个财什么的,他就管不了啦。
他打了个哈欠。
“你挡光了,麻烦再让让。”
少年没有动。
他模糊的想,这是要劫人劫财还是劫命呢……
平阳县衙。
石狮守门,门上挂匾额“平阳县衙”,匾下右方设登闻鼓,狮子两旁生两树,自成庇荫。
威武霸气,只是大门紧闭。
县衙街斜对面是几个摊贩,叫卖着各种吃食。
馄饨摊上,顾璇辞含笑听买馄饨的杨大娘絮絮叨叨平阳县的历史,说张家七百年前是平阳的屠夫,因为出了个七品官,兴盛起来,几代后一夜败落,成了现在桂花巷的老张家;东街头卖豆腐脑的有个芳龄二八的娘子,人称“豆腐西施”,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最后定给了徐家二小子;东邻巷刘海不是个物事,好赌好酒,输了就喝,喝了就打媳妇;陈员外家七哥儿是个小疯子,见人就咬;苟家生母产难而亡的二郎君是平阳郡最小的解元……
“哎,儿从哪里来?”
顾璇辞说:“金陵。”
“听说金陵热闹。”
顾璇辞想起初至金陵时人山人海:“是很热闹,金陵城中格局俨然,商业兴盛,可作观、逛去处。”
“儿是哪里人?”
“陈州淮阳人。”
“我倒听过淮阳,是人祖建都的地方吧?淮阳那里有什么趣?”
“是,□□置守陵户,诏三年一祭,开宝四年时世宗诏朱襄、昊英配祀。那儿有太昊伏羲陵庙,二月会的时候,有布老虎、泥偶泥泥狗,泥泥狗形态怪异,灵异非常,比如是有九头鸟、人头狗、人面鱼、还有独角兽的;那时候会有祭拜伏羲、女娲的履迹舞、求子的拴娃娃……那儿丰衣足食,美食琳琅,小吃犹甚,大娘可知道‘淮阳大葱’为何?”
杨大娘大着嗓门问:“不就是葱?”
顾璇辞颔首,道:“是蒲菜。淮阳蒲菜水灵白皙,鲜泽脆嫰,所以得了‘淮阳大葱’的别号。”
杨大娘笑道:“是有意思。”
顾璇辞道:“烧蒲菜是淮阳一景,不论哪种烧蒲菜,本色始一。蒲菜是蒲根去硬皮,相传孔圣人周游列国,来到陈、蔡两地时绝了粮,靠蒲菜撑过七天。淮阳黄花菜是有七蕊的,筋脆、鲜美、金黄,有个别称叫做金针菜,来源是……大娘,我要等的人来了。”
说的是二人从东边步来,面向街道在衙前站定。为首者年约而立,脸倒方方正正,着绿广袖襕衫,襟边、袖口与衫角皆绣黑纹,头顶乌角巾,脚踏毡靴。
随者着灰袍窄袖直裰,头顶葛巾,脚踏革靴,面上一片寡淡。
顾璇辞含笑作揖,辞别张大娘,说:“不能让长辈久等,便先辞别了,待下次再讲。”
张大娘心道你不是来平阳有事么,哪里还有下次?未琢磨个透彻,见顾璇辞转身向不知何时站在衙门前的两人走去。
那两人……张大娘惊得合不拢嘴。
顾璇辞在二人前方三尺站定,作揖道:“可是前知平阳县郑涯与平阳主簿孟苛?”
郑涯眯了眯眼,见少年着窄袖白布直裰,脚踏单靴,举止大方。貌若志学之年,长相白净,眉眼柔和,但传闻里新上任的顾知县雷厉风行,怎么看怎么不像。
他问:“你是顾小生的书童?”
“儿顾姓,字璇辞。”
孟苛原本细细打量着顾璇辞,闻言神情顿时十分复杂。
顾璇辞琢磨,有愕有惊,有怜有鄙,似哭似笑,还有些其他未能悟出,但没有喜气就是。
郑涯连咳数声,缓过劲来,道:“怎么不进去等?”
郑涯听京中友说新知县破了绿湖案,又是今年科举榜首,本以为应是个厉害人物,未想过是孱弱志学少年,所以这声里有威有慈,只是有些变了调。
顾璇辞道:“衙役说要先生出证。”
郑涯奇道:“你的路引和告身呢?”
顾璇辞道:“没来及出示。”
孟苛心道:这新知县往衙门口一站,谁会想是平阳的新知县?就平阳县衙一箩筐白菜头,竟没辱骂,只是甩了门倒还算不错。
郑涯也反应过来,骂道:“混账小子!”
顾璇辞道:“不怪他们。”
孟苛心里“咯噔”一声。
这位新知县是什么意思?
孟苛隐隐有些不安,却又掺杂几分喜意与期盼。
郑涯只当是这孩子懂礼,心中多了几分好感,便说:“走吧。”
顾璇辞礼让郑涯先行,他迟半步在郑涯一侧随行,孟苛又迟他一步,另一侧随行。
孟苛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平阳县衙”,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心想:这平阳县,真真波澜起伏啊。
他迈上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史料涉及:
本篇:
江湖,文中取意小说中有武功的人及与他相关的人组成的关系网。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恩恩怨怨即在此中。出自:古龙笔下燕十三之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及其总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诚如斯言,记得徐克版的《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水墨山水、纯真作品,因为任我行「只要有人,就会有恩怨」变得沉重。 人之悲哀,就在于江湖。
《明黛覆远山》中的江湖取意于此,由于此词义出现时代远于书中所借的真实时代背景之后,特以注明。
武林,文中此意取自武术界门派的泛称。文中此词出自宫竹心【原名宫白羽】(1899—1966),亦出现于《明黛覆远山》的实际背景依据,特以注明。
【下文【······】为百度百科原出处】
【自古以来,「武林」只有山名、地名、城名,而别无他指。最早用于书名者,系宋末周密所撰《武林旧事》,所述皆杭州(别称武林)之轶事,概与武侠不相干。】
【宫白羽同道至交郑证因颇懂技击,曾推荐一本万籁声所著《武术汇宗》给宫白羽参考。万氏曾任教于北京农业大学,为自然门大侠杜心五嫡传弟子;其书包罗万象,皆真实有据,乃国术界权威之作。宫白羽仗此「武林秘籍」走江湖,并以文学巧思演化其说,遂无往而不利矣。
宫白羽或由「文林」(泛称文化界)获得灵感,乃相对创出「武林」新词。
其定义内涵远较「绿林」──典出西汉末年马武等豪杰亡命绿林山中为盗,见《后汉书·刘玄传》为广,兼及江湖上黑白两道。
宫白羽衍创「武林」一词,用以通称武术界,遂约定俗成,沿用至今。 [1] 】
绿林出现时代虽早于小说时代背景,但由于作者心中小九九,故不借用。
总篇:
全文有一个大体的时代,我会在不影响初定剧情及初定人物设定的情况下取用史料。后期会跟进史料走,有时会根据大的背景资料改善初定内容。会尽力避开真实历史人物的出现。
我所借用的史料是依据网络与实体书,由于实际历史知识匮乏及种种实际现状,尽可能依据历史资料及有出处的言论,而不是通过无依据的网络搜索和无依据的言论,日后随着能力的增长会不断摆脱。
我会尽可能摒弃明显主观认为的言论,例如某某某是怎样的人,某某某出于什么目的,自古以来这件事是什么样子的,网络不知名古文评析······这些言论里有些事主观意见的,有些是真伪不明,迫不得已会对真伪不明的消息进行研究论证。但是比如“登闻鼓”这个事例,哪朝哪代如何使用(伸冤、官员上下班),使用具体情况如何,内容采用又该如何如何。当初所搜浏览器搜出的内容主观论述多于实际史料(因为古文转换为现言、网上知识传达,可能不太在意、也不太好在意出处),只好暂用【现在已有能搜出出处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