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手里捏着剩下的几瓣甜柑,嘴里却隐隐地发苦,想了想才道:“阿娘,阿姊她不清楚我跟三郎之间的事,也就罢了。您却是跟三郎见过面的,知道他为人可亲可敬、坦荡侠义。我若要娶亲,他未必不肯。只是这样一来,将他置于何地?难道算是我在外头的外室?阿娘,休说他不肯,就算他愿意,儿子也绝对不会让别人这样羞辱他!”
白氏听了,捂着手笼半天无语,久久才长叹一声,道:“你不肯陷他于不仁不义,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心思对你?你也休怪阿娘多嘴,就说今年他去江淮做的那些事,明知道咱们郑家和安平公主同气连枝,他还把公主得罪了。田庄泄洪的事查出来后,皇上为了平朝臣百姓一口气,不得不责备公主,罚那几家皇亲拿钱拿米去赈灾。公主和成国公等人,本就心里愤恨,听说方三郎还挑肥拣瘦,嫌几家拿去赈灾的粮米掺了沙子!前儿公主在娘娘面前都没忍住,抱怨了几句。你想,她那话是说给谁听的?你跟方家过从甚密,公主也知道,却在娘娘面前说这话,她这是想让娘娘提点提点你,可别是非不分站错了位置!”
前一阵子,安平公主等人运去江淮赈灾的粮米,被方犁查出来发霉生虫、掺了麸皮沙石,又告了一道御状,这事贺言春也有所耳闻,这时听白氏说起,贺言春心头也起了点怒气,却强忍着道:“阿娘,三郎也不想得罪人,他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您也是经过灾荒的,江淮多少人等着吃饭呢,皇上让几位皇亲赈灾,他们谁不是米烂陈仓?却好意思拿长霉的米去,这不是从灾民嘴里夺食么?这岂能怪三郎?”
白氏年岁大了,经的事多,晓得饥荒最是难熬,也没法昧着良心说公主做得对,只是道:“这些大是大非,自有皇上和朝廷官员去分辩,哪有我妇道人家置喙的地方?我不过是担心你阿姊和獾郎罢了。你莫非忘了,当今圣上是怎么登上大宝之位的?”说到这里,声音不觉低了,在灯下切切地道:“他前头好几位兄长呢!那死去的废太子,当初一家子不也备受先帝宠爱?只为废太子的娘没甚眼色,得罪了当时的大长公主,后来可不满门被杀了么?这才让皇上捡了个漏!……这也就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你阿姊虽贵为皇后,儿子也被立了太子,可皇上还有三个儿子呢!你叫她想了怎么不急、怎么不怕?”
贺言春听了,低头不语,白氏见他隐隐有愧疚之色,便不继续往下说,只是道:“阿大两口子,才干平庸,能把家里的这摊子事打理好,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我和娘娘,眼下就指望你和谡儿呢。所以娘娘有时言语急燥了些,你也休怪她。她在宫里,也不容易啊……”
说着连眼眶都润了,贺言春见母亲伤心,忙拿话解劝了半日,等伺候白氏睡下了,这才从她房中退出来,缓缓往自己屋里走,奴仆在前面挑着灯笼引路。就见外面早已黑成一片,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贺言春走到一半,把奴仆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只说自己要在院里站一站,让他们自去睡觉。等人退下后,他便手提灯笼,站在台阶抬头望。但见空中飘飘洒洒俱是雪片,寂然无声地落下来,将地上檐上落白了一片。
贺言春呼出一大团白气,觉得自己从未这么累、这么孤独过。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走在山道上的自己,那么筋疲力尽、茫然无措,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些什么;又仿佛他这些年的努力毫无意义,他豁出命去领军打仗、立功封侯,到头来,却仍然连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护不住。
想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委屈,迫切地想拉着个人,不管不顾地撒撒娇、耍耍横。然而那人远在天边,一时够不着。于是他越发不管不顾起来,把灯笼熄了,往树枝上一挂,转身就去马厩牵马,连夜冒雪出了城。
他单人匹马,座下又是良驹,速度飞快,不过四五日便到了江淮一带,沿途就见四野萧条,路上时有叫花子,个个面有饥色地行乞。街市里也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气,与京城恍如不在同一世界。贺言春边走边打听江淮刺史行踪,见此情形,心头越发沉重起来。
这一日他打听到江淮刺史往江陵郡去了,清晨即起,骑马往江陵郡赶路,行至日中,便到了陵安城,进城来时,就见城边正有人施粥,许多人拿着瓦瓮排队去领粥,场面忙而不乱。贺言春瞧了一眼,就见那粥倒还稠,旁边又有人发窝头,那窝头掰开来,里头也是实心的。他是挨个饿的人,晓得若隔三岔五有这一顿饭,便有许多人能扛过严冬;候到春来,草木发了芽,便有野菜树皮榆钱等物充饥,若再有官府发些粮食种子,这灾年便算是勉强度过去了。
正胡乱想着,忽听旁边人喧哗起来,都纷纷道:“方大人来了!方大人来了!”
说话间,街道上几人骑马而来,早有百姓跪倒磕头。等走近些,方犁从马上跳下来,扶领头的那老者起了身,便走到近前去看那粥和窝头,见粥还热着,便让大家赶紧分粥吃饭。他自己却又拉着人群中一个老者,两人说着什么。
旁边吃粥的百姓不敢上前打扰,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把说话声放低了许多,还有人不停扭头去看方犁。那眼光贺言春很熟悉。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看过他,那时他喂他水喝,给他饭吃,对于一个饥渴得要死的人来说,若天上真有神仙,神仙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