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沈无意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一个人在桌前坐了很久，面前的茶早已经放凉了，她看着那紫砂壶，想起过去的三个月里，自己沉迷在古籍和字画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忘了在茶正好温热的时候多饮两口，但陆安然总是能记得帮她端来小暖炉，再热一热那茶。有时，两个人兴致尚好，陆安然还会懂事的烫上一壶热酒，之前连抄写《道德经》都显得困难的陆安然，也会在饭后同她一起噙酒观画，或者煮茶论道。

细细想来，无论陆安然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都已经很努力的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她时常都会呆呆的望着西域的方向，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笑容是那么真实……

沈无意之所以会送她离开，并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更不是因为那封诗阙捎来的书信，只是在那日沈无意在陆安然的眼里看到了一望无尽的迷茫，和对故乡的思念。如果说一开始对陆安然只是因为趣味使然，可到了现在，并不是一个“趣”字可以概括她对陆安然的种种感情了。她已经开始在意这只小猫的情绪，在意她是否真的过得开心。

所以，陆安然想要回西域，那就放她回去看看，陆安然想要拜入明教，那就让她能高高兴兴的做个明教弟子。在为陆安然收拾的行装里有一封书信，是她所写，但是落下的印章是纯阳掌门的名字。那是她为陆安然在掌门那里要来的一纸推荐信，陆安然带着它就能直接去明教拜师学艺，而那封为陆安然赎身的信早在几日前她就自己做主托人带去了西域的杀手组织。

她想，如果她能给了陆安然想要的前程和自由，自己的良心也会好受一点。她未曾对谁有过这样的感情，从最开始的好奇有趣到现在……一想到陆安然离开时候的背影心都在隐隐作痛……这是不是就是爱？因为爱，所以希望弥补起初对陆安然的不专心、不在意；因为爱，所以觉得有亏欠，想要给她更多更好的；因为爱，所以才会想着让她暂时离开。

诗阙的信，是一个意外，打破了她对未来的幻想，也让她和陆安然之间产生了一个无法修补的裂痕。她的过往再是不好提及，但她相信，只要陆安然能像以前一样安安静静的耐着性子听她说，总能理解和接受。可诗阙这个名字突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陆安然的眼前，这让陆安然完全无法承受。

沈无意在想，如果自己早一点把所有都跟陆安然坦白，包括自己对她的心思都清楚的掰开给她看，那现在的局面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可是她不敢……特别是自己已经在心里承认了陆安然对她而言的特殊和重要之后，她不敢……

想来也觉得可笑，之前不敢说，是因为她也不是像这纯阳宫的其他人所看到的那样自信得不可一世，她也会害怕……害怕的是，陆安然对她没有那方面的心思。让她产生这样的不自信，是因为那日那个来暗杀她的唐门在伤她的暗器上淬了毒，她始终没控制好自己，毒性发作，乱了心智，才会在两个人的关系还说不清的时候要了陆安然。而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陆安然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的，不怨也不问，好似那一晚的欢愉都是她自己脑中虚构出来的一场梦似的。但凡陆安然对她有一点点心思，都不会对这件事抱这样的态度。

那日是从日落开始，她就昏了头一样的，将陆安然按在了塌上，她像是不知疲倦似的，一直不停的要着陆安然，从日落到日出，从床到桌……她清楚的记得东方鱼肚白出时，她借着光，看到枕在自己臂弯上睡得安稳的陆安然好像闪着光一样，在那一刻，她就有想和眼前这个人相伴到白头的可怕念头。

“我以为现在这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畏惧的，可我竟然会害怕你对着我摇头说不的样子……”沈无意握着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冰凉，她不客气的嘲笑着自己。如果早一点跟陆安然说出那句关于喜欢的话，诗阙的这封信，也不会让陆安然走得那么决绝了吧。

木门被人叩响，这是少有的情况，沈无意这里少有人来，就算纯阳有人前来也不敢直接敲门，而是站在院外唤她几声“无意师姐”。敢直接敲响她的房门的，除了陆安然，就只剩诗阙，她不信陆安然回折回来，所以她此刻的内心是抗拒去开门的。

可那敲门声不断，一声声惹得她心烦，只能冲着门外道了一句：“门没锁，进来吧。”出乎她意料的是，推门而入的不是诗阙，而是她的侍女。

“见过无意小姐，真儿来替诗阙小姐送信。”侍女真儿推开了沈无意的门，但并没有直接踏进屋内，而是规矩的站在门外，等着沈无意点头，她才敢进入这个纯阳禁区一样的地方。

又是信……沈无意看到真儿手上捏着的这个白色信封的时候，感觉心里烦闷更甚，无名火已经要窜到喉头了，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才将那火气压下去，说：“她不是说这两日就要到纯阳了，怎么还差你来送信？”

真儿小步迈入屋内，将手中的信封端正的给沈无意递过去，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不敢直视沈无意，小声说：“小姐她……她行至长安正逢娘娘召唤，说是小公主近来身体抱恙，请小姐去瞧瞧……”

“呵。”沈无意冷笑一声，将茶杯放下，头也不抬的说：“信放下，你出去吧。”

但真儿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桌前，低着头害怕的说：“小姐让我就在您这儿等着她，她说给小公主看完症就来……”

沈无意微微抬头，挑着眉打量着面前这个已经侍奉诗阙快五年的小侍女，没有附带任何表情的说：“她是让你来监视我？你看我这里像是能住下你的样子吗？滚出去！随便找个道姑，让她给你安排间厢房。”她和诗阙虽然两三年才见一次，但好歹做这名正言顺的妻妻已有十年，诗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有数得很。据上一次两人相见不过半载，这么快又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看她，无非是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知道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才会这样匆忙的赶来她们这个家，正一正她沈无意发妻之名而已。

真儿知道沈无意脾气一向莫测，不敢多有得罪，再加上沈无意的语气里已经有按奈不住的怒气，她只能用着颤抖的声音连连点头说着“不是、不敢、真儿告退”之类的话。天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被诗阙捡了回去做丫鬟，要日夜伺候一个面上笑嘻嘻，切开来里面全是黑色的万花谷大师姐，还要隔三差五的往这冷死人的纯阳跑，来这儿给这个阴晴不定的暴躁道姑送信。

屋内又只剩沈无意一人了，但是她的心却突然的平静下来了，好像陆安然不在，她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喜怒无常的沈无意了。她拆开桌上的信，看到那令人作呕、罪孽深重的第一行书——吾妻无意，见字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