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今日不巧,辜负了好意。待到正月里得了空,在下定要携芙姐姐同去探望公子。”
唐思道便一颔首:"那领主慢走。"
唐文浅目送他上去,这才转而至闻世楼。
一路上遇到几位弟子,皆同她问好,她也是一路上笑得温和有礼,可是到了闻世楼跟前,这笑就挂不住了。闻世楼专管唐门的理财进物之事,还有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就要过年了,这里便愈发的忙,一片嘈杂之音压都压不住。唐文浅向来喜静,这种地方自然叫她头痛。她深吸一口气,抬腿进去。只见里头独香栾便堆满一面,唐门新添的武器乐器杂在一起,又占一面。其中有人来来往往,却也是乱中有序,见了领主,皆抬头作几句寒暄,她也一一回应,光是哥姐伯姨的就叫了半天。过年必不可少的鸡鸭一类,因其味重,被散在楼后院子里,可偏有只鸡穿到前厅里来。本来各人都有手上的活,无暇顾他,任由那只鸡撒着野,奈何这活物已咯咯叫着踱至领主跟前,便不能不管了。立刻有人将那东西一把抄起,并道:“对不住了,领主。”
“哪里。“唐文浅恳切道,“元日将至,闻世楼繁忙异常,身是领主,未能分担些辛苦,才是对不住。”
楼中也有闲人。一人本是在半旧的木椅上摇着素面折扇,见她进来,立即起身,却迟迟不上前,仍是摇着扇子。待到那些个人皆搭完了话,唐文浅跟前重新空出来,她才哗地一声闭扇,直身走过去,深施一礼:"不知领主前来,未曾迎接,是弟子之过。"
"采萍姐姐何必多礼。"她忙道。
唐采萍乃四长老之首唐书怀膝下大徒弟,素来笑脸示人,可这笑往往很古怪,似是蓄足了讥讽。她中人之姿,瘦削的面庞并不美艳,也本不招嫌,可奈不住一张脸上尽是尖酸刻薄相,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她不是在闻世楼里做事的,之所以在此,是为着师父和二师妹的杉木古琴,可亲自试过音后,却略有不准,现下正等着人调好。
至此,闻世楼中仍有一人方方坐着,便是唐臣谣。唐文浅一向温良恭让,见他神情傲然,没半点起身的意思,便先行至他座前:"公子,好久不见。"唐臣谣这才微动脸色,高抬着下巴道:"领主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啊?"
"我师父挂念着各位,命在下过来,看能否帮什么忙。"
唐臣谣却甚是不屑地嗤笑一声,接着取出两本东西来,往她面前一递:"给,不就是沐大人不放心,叫你来查账吗?"说罢,一脸洞查一切的居高临下之色。
唐文浅不觉有些尴尬,一时就露了点可怜无措的模样。初作领主,年纪又小,到底是底气不足。唐采萍仍带着笑,站在一边晃着扇子。
唐文浅定定神,还算从容地接过账本,当即就翻看起来。一本进账,一本出账,不消一会儿,便被翻阅完毕。之后,她道:"在下才疏学寡,这种东西也看不太懂,只好歹认得几个数。"顿一会儿,见对方仍神态自若,她又道:"恕在下冒昧。这数目虽差得不多,可终究是差了。不过,兴许是计账之人过于劳累,一时疏漏也是在所难免。"
"不关计账的事。"唐臣谣往椅背上一仰,大大方方道:"是我多用了钱,没让计上。可我多用的钱,都没花在自己身上。我作为这儿的总管事,给姑娘们买些小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唐文浅语调温和,却也未肯退让毫分:"唐门有规矩,若弟子个人有什么想置购的,须报给闻世楼,可请其中的人代买,也可要了银子自己进城添置。可无论如何,都须明明白白地记录在账。公子作为管事,应该很清楚。"
"领主知道他为何不将诸如此事记于账中么?"一直冷眼旁观的唐采萍忽出言道。待那二人都看向她,她才又朗声道:"因为鲜有姑娘愿意要他的东西。没几样能送出去,他自然没法往上记。怎么记?记了谁名儿上?总不能叫人家看见白纸黑字上写着他唐臣谣买了一堆的胭脂水粉头簪钗子吧?"
此话一落,那些在唐臣谣手下做事的,虽是极力压着,可还是起了轻笑声。唐臣谣损了面子,正要发作,立即有一人疾步上来对唐采萍道:"琴已调好了。"唐采萍哗地闭了扇,再试琴去了。
那人又转向唐文浅,奉上一把紫竹箫:"这是领主要的。"
唐文浅道了谢接过来,细细凝看,确是一把好箫。
"领主不先试试?如不满意,命人再制就是。"
"不必。"她的目光落在账本上:"话说回来,在下方才看见,今年的军火生意似乎不如往年。我便在此下令,今年的物资,先保证长老及几位前任领主所用,更是勿薄了医师、老者、有疾者之类。至于现任正副门主、领主,大可不必先虑,将我们排至最后就好。另,桃符等驱邪之物,今年不必置办。若已备好,也不可发放下去。倘有人来问,就说是门主之令。"
那人不禁奇怪:"不挂桃符?沐大人下这样的命令,其意在何?"
她悄声道:"我师父啊,命我在除夕夜里作一场唤魂之术。"
见那人愣愣的,她又笑道:"他们也想回家过年啊。"
"领主啊,这世上,这世上······"那人凑得近了些,"当真有鬼吗?"
她反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呢?"
"这个······"他又未曾见过,怎么知道呢?
"那你希望有没有呢?"
这倒不难回答。那人道:"有些时候,确实是希望有的。"谁没有几个逝去的亲人友人呢?
唐文浅笑道:"未曾亲眼见过,自然要怀疑,可这并不表示一定就没有。信则有,不信则无。"说罢便告辞。
唐臣谣在后头低声道:"什么鬼怪,净是编出来哄人的。故弄玄虚。"
而楼里其余人站不住了,方才便一直支着耳朵听,现下见唐文浅走了,互一打量,见大家皆怀心思,终于有人忍不住,追出去了。
总算把领主给截住。想起许多,却又说不出来,一时间,各人都是急急切切,眼眶微红。一年长女子更是抹起了眼泪,抓着唐文浅的衣袖哽咽道:"领主,我儿前些年死在了德术院里头,不知能不能唤回来,叫他、叫他回来看看?"
唐文浅携着那女人的手,道:"自然是能。他还未归家,怎么会舍得去远处呢?"
唐文浅又面向众人:"还请诸位帮作转告,凡有意者,便在门前点一长留灯,于除夕之夜,静候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