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配跟她们比。”童景熠额上冒出一层汗,痛苦地急喘,“现在还有联系吧?”
童晖顿了顿,点头承认,“……有。”
“哈哈,我妈真是,离得好。”童景熠挣扎着坐起来,“但孙姨跟孙逸阳就挺倒霉了,以为自己总算找到了能依靠的人,没想到又是个人渣。”
他佝偻着背低咳几声,伸手摸向床头的呼叫器,按下去。
“景熠?”童晖终于注意到了儿子的异状。
“你太恶心了。”童景熠边咳边道,“你们俩,太恶心了。”
血线从他的唇齿间迸发出来,淡蓝的枕套上很快落了一小片暗色的点。
“景熠!!”童晖慌张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儿子。
童景熠推开自己的父亲,目光里尽是失望。
“滚开,你真是,令人作呕。”
徐春阳跟梁山吃完烛光晚餐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说是想暂时把余承芮接家里睡一晚。两人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赶来医院。
余承芮死活不肯走。
“我哥住院,我不能走。”
梁桁捏着他的脸说:“医院不允许小孩子陪床,再说你什么都没带,你拿什么陪?”
“童叔也在,还有你,我们三个人。”余承芮伸出指头数。
这也是个不见外的,梁桁无奈地想。他帮余承芮理了理衣服,说:“人护士姐姐也不允许仨人一起陪床,你先回我家,放宽心睡一晚,明早清爽帅气地再来,行不行?”
“我哥安全吗,我有点怕。”余承芮犹犹豫豫地问,“我是不是应该回去再看看他?”
“反正医生肯定比咱们这些门外汉靠谱。”梁桁把他抱起来,强行塞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好好休息,明天你哥就好了。”
余承芮满脸不相信,但还是扒着车窗点头说了句:“好吧”。
梁桁安慰道:“我回去替你看一眼,没什么事的话很快也回去了,如果夜里我到家的时候,你能保证睡着了,明天允许你在医院呆一整天。”
“不能骗我!”
“看你表现。”
余承芮立刻跟他挥手说再见。
三人一走,梁桁站路边抽出根烟点着,抽到一半,抬头瞧见不远处的便利店,掐灭走了过去。
买完东西,他在外面又徘徊了将近二十分钟,估算着童家父子聊得差不多了,才提着一袋日用品重新回到病房。只是还没进门,就见童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神色凄惨地蹲到地上。
“什么情况?”梁桁伸脑袋进去看了一眼,见医生护士都在,再看童景熠,脑袋低垂着,半张脸都是血。他胸腔顿时一痛,震惊道:“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面对梁桁的询问,童晖只是摇头,说怪自己,是自己的错。
梁桁见问不出话,又不好进去打扰医生抢救,只得退出来,靠墙站着。他双手微微地发抖,浑身像是被注射了针剂,沉重而麻木。
童景熠反复呕血,出血量太大,一度休克。
梁桁一路从普通病房,跟到重症监护室外,心里茫然不知所措。而童晖,则唠唠叨叨地不停喃喃自语,像是得了疯病。
梁桁懒得再听了,他怔怔地看着监护室门上的汉字,心里不断地祷告,希望那个傍晚还在对着他镜头笑的男孩子,离鬼门关远一些。
走廊里亮如白昼,有病人家属带了折叠床或者马扎过来。梁桁跟童晖根本没有料到童景熠的情况会突然变严重,手边什么都没备。两人生怕再出事,也不敢离开半步,连休息室都没去,跟人匀了张长椅,凑合过了一宿。
他们自然是睡不着的,但又无能为力,只能闭上眼,各自忐忐忑忑地胡乱做些预测,却也没胆量太过深入地想。
早晨五点多钟,徐春阳给梁桁打了通电话,说余承芮四点半就起床了,准备偷跑来医院,被上洗手间的梁蘅给撞见,这会儿又在闹,一定要出门。梁桁听着电话,看了眼自己身上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叹口气,跟童晖简单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开了医院。
他绕道先去了童景熠的家里,进卧室翻出几套换洗的衣服,又按照余承芮的指示,带上书包跟作业,临走前,还顺手给阳台那盆金桔浇了水。动作熟练无比,仿佛是这个家里的第三位常驻成员。
他一夜无眠,开车时精神却很不错,只是这份精神都用在考虑童景熠的事情上。眼前仿佛蒙了层幕布似的,来来回回都是童景熠那张脸,一路被按了无数喇叭,总算有惊无险地回了家。刚推开门,余承芮就冲了过来,问他几时出发。
“让我洗个澡,好不好?你洗澡了吗,书包里有两件新衣服,记得换。”梁桁把余承芮抱起来,敲了敲梁蘅的卧室门,“有空么,陪余承芮玩会儿。”
梁蘅揉着眼睛走出来:“哥,周末啊,对我善良点儿。”
“算哥求你。”梁桁难得对妹妹露出一副正经表情。
“……哦,哦。”梁蘅抬头看见哥哥通红的眼睛,惊愕地点了点头。
梁桁拍拍两人的脑袋,冲澡去了。
余承芮心里惦记着童景熠,饭吃不下,动画也没心思看。梁蘅冲他做鬼脸,他更是毫无反应。梁蘅没办法,转头寻求父母的帮助,他们同样没辙。昨晚,徐春阳跟梁山已经知道了童景熠进重症监护室的事情,如今面对余承芮,两人无论如何都开不出玩笑。
冲完澡出来,梁桁换了身衣服,拿起车钥匙准备下楼,余承芮带着书包亦步亦趋地跟上。
“不是说今天带我去医院的吗?”
梁桁蹲下去道:“你哥吩咐让你在这儿先把作业写完。”
余承芮言辞坚定:“你在撒谎。”
“我为什么骗你?”梁桁头疼不已,“你哥今天要做好几项检查,你去了得额外分个人照顾不是?他能放心?何况医院又不是游乐园,你这种小孩子,最好少去。”
“我不信。”余承芮看着他,目光灼灼,“你今天回来都没笑过。”
梁桁心下一惊,他自己确实没察觉到。
“那是因为我早晨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换你,你能笑得出?”
余承芮鼻头一红,带着哭腔说:“你们不想让我见他。”
梁桁温柔道:“怎么可能呢,你想想你才多大,去了能做什么?你乖乖写作业,我下午再来接你,或者让梁山伯伯送你,行不行?”
如果童景熠下午能稍微转好,那再好不过,如果状况还是差,也得让余承芮见一见。
“医生抢救妈妈的时候,哥哥一直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余承芮说,“其实我从他手指头缝里早看见了,那么粗的管子插进去,妈妈的嘴巴在冒血,止不住,医生说没救了,救不活了。”
“哥哥也是,哥哥昨天吐血了,你骗我,医生也骗我,哥哥好不了,他肯定是快死了。”他攥着拳头,肩膀因为抽噎一下一下地耸动着,神情却完全不似一个八岁的孩子,让梁桁心里难受极了。
童景熠照顾自己不靠谱,养孩子竟然挺上手。这哪是收了个弟弟,这是收了个亲儿子。
“你就带上他吧。”徐春阳过来劝道,“去了看看情况,合适的话,我跟你爸下午也过去。”
梁桁叹了口气,“行,谢谢妈。”
徐春阳挥手:“赶紧走吧,别耽误事儿。”
梁桁点点头,抱着余承芮,开上车,赶命似的又回了医院。
余承芮已经有过一次进重症监护科的经验,虽然医院不同,但他识字,梁桁的表情又一直严肃而担忧地紧绷着,因此进了电梯,他便迅速明白了个大概。童景熠心里充满欣喜与害怕,欣喜哥哥没死,害怕哥哥会死。
两人走到监护室外,童晖还没有走,孙琳母子也过来了。梁桁与他们点头打了招呼后,拉着余承芮坐到椅子上,再次当起了守门人。余承芮挺懂事,没有催问,也不闹,抱着书包安安静静地等。
上午九点钟左右,童景熠的情况又有些凶险,经过抢救,暂时平稳下来。医生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只说孩子还年轻,他们肯定会尽力。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不免难以接受,连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孙逸阳都露出了些难过。
梁桁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立场面对这些,他心里痛得要命,甚至后悔给童景熠拍照录像,那简直像是个凶兆。
童景熠平时来往的人少,梁桁对他的圈子不熟,思来想去,打算给李言打个电话。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童晖的精神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梁桁对他稍微有些失望,更不能期待他会主动通知亲戚了。
梁桁预备翻通讯录时,童晖却突然冲过来,抢下他的手机,吼道:“你要做什么?!”
梁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回答:“我让李言过……”
“不行!”童晖苍白着脸说,“景熠还活着呢,他还没到那一步。”
梁桁解释:“童叔,李言跟他关系不错,知道这事儿没什么,你瞒着也不好,只是来探病,您别多想。”
“不行……绝对不行……”童晖呢喃。
梁桁目光转投向孙琳,寻求解决办法。
孙琳走过去,把梁桁的手机拿了回来,交还给他,摇了摇头。
梁桁重新坐回余承芮身边,摆弄着手机,想偷偷发条消息过去,转念一想,又觉得童晖的话不无道理。
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的时候,没几个人肯主动去信鬼信神,可到了现在,又希望鬼神存在于世间,匆匆忙忙地烧香拜佛,盼望着甭管哪一个,显灵就行。
他打开手机相册,里面有昨天傍晚时,从相机上传过来的照片跟视频。梁桁滑动手指,慢慢地翻过去。童景熠鲜活的面容像是盛放的花,让他恍若梦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