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跟你混饭吃的意思?”下午,他当面去问了白唯。新的团队名单上,白唯独立出来了,不再担任双刊主编。童景熠虽然不太懂职场,但他总感觉,白唯是被降级了,单刊可以松一口气,但哪有双刊手中权力大。
“没觉得不甘心吗?”
“我本来就不太懂视觉艺术。”白唯说,“你给我一份工资,让我做两份事情,就算奖金加倍,我也觉得累,再者,非专业人士去指手画脚,人家会不开心的。”
童景熠并不相信这番说词,但白唯的嘴,很难撬开,他决定放弃,转而问:“那咱们有钱折腾么?”
“你一个手中握着传媒公司股份的小年轻,还担心没钱吃饭?”
“等那公司混上国内五十强,您再来开我的玩笑吧!”童景熠蹙起眉毛嚷,“我一编外人员,公司才只去过两回。”没给白唯再开口的机会,他继续试探着问:“我总觉得,集团要把文字刊物彻底放弃?”白唯就是被推出来当砖使的,要是这砖不顶用了,就再挪到别的地方去。
“哟,小朋友这思想,又进步了嘛。”白唯笑着说,“放弃不至于,没那么过分,好歹是一帮人不是一个人,放弃同样需要钱,但集团的确不想投入太多精力了。两本杂志,发行量一直存在差距,你也知道。即便相比于其他的刊物,咱们的销量还不错,但只能说是还不错。”
“那你想怎么办?吸收新作者?那种自带特别多粉丝的?现在肯耐心看纸质刊物的人很少了。”衰败是必然要走的一条路,问题只在早晚,大家加入这个行业时,心里都或多或少有底的。
白唯长长叹了口气,拖着后脑勺望向天花板,半真半假道:“要不你来出卖下色相?”
“以什么身份?作者还是编辑?”童景熠竟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白唯大笑道:“别,我可请不动你,再说了,梁桁恐怕也不会同意!”
童景熠的脸唰一下红了,“怎么扯他那儿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咱们好好聊工作啊……”
白唯笑而不语,赶在童景熠炸毛前,掰回话题:“实际上,我计划把小说连载的内容全部砍掉,移交到线上平台,线下的刊物里,我们专注做纪实报道跟专栏。”
他冲童景熠眨眼:“我没骗你吧,是不是你喜欢的?不算大的改版,只是让内容更有针对性。”
“……喜欢也不等于就能行。”童景熠说,“大家买本书,就图个舒心,看一堆特正经特沉重的东西,甚至有可能带着说教,他们花钱找罪受?本来就活得累。”
“读者感到开心的方式很多。”白唯抽出几本集团里的畅销书,摆在童景熠面前,“就我个人而言,这种包装跟内容越清新舒适的,我越是不会购买,但外面的确有一大堆人喜欢看,就算不看,拿去拍照也非常上镜。”
“你这不是心里挺明白的,咱们跟人家风格恰恰相反……”
“不管是源于内容还是使用的方式感到开心,总之他们因为这本书开心了。”白唯笑了笑,“咱们家杂志的待遇其实也差不多。”
“但内容始终是最重要的。”童景熠的表情很执拗,“无关如今流行的所谓内容营销,一直以来内容都是最最重要的。我们做杂志,不也要奔着有人爱看的目的去?”
“对,这是最基础的。”白唯双手交叉,赞同地微笑,“但我有个稍微大胆些的想法。”
从这份微笑里,童景熠感受到了些许狡猾跟算计,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示意白唯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已经超过了三十岁,但在我周围,很多年轻人,比如你,他们其实并非那么喜爱快餐文字。”
“我只是写不了那种!文字没有高低贵贱!”
白唯点头:“靠你的话,平台会倒闭。”
“所以你的计划到底是?”童景熠是说不过白唯的,他直截了当地切入问题。
白唯毫不在意这位下属的态度,笑眯眯道:“我希望能重新签一批三十岁以下的青年作家,为咱们的杂志撰文。”
“如果刚好有个人今天二十九岁,明天却过生了,怎么办?”
白唯无奈道:“你这理解的点够歪的,我的意思是全部启用年轻人!”
“是你那么说的。”童景熠皱着鼻头,很是不满,“我觉得没问题,年轻只是个代号,大多数人的笔触跟视角并不轻浮随意。内容选题可以咱们定,但应该也得是年轻人相关。不需要全都是光鲜亮丽,就要真实,在敏感边缘试探那种。”
白唯打了个响指:“想到一起去了。”
“这个计划,你跟多少人聊过?”童景熠问。
“涉及到新建团队的,你是第六个。”
“大家都认为没问题?他们的意见如何?”
白唯摊开双手:“做内容,都是长向,有经验,但怕丢饭碗。大家不傻的,像你这样利利索索的人,很少。”
童景熠狡黠道:“要是丢了饭碗,咱们就出去做文化公司,你当老板,我给你打工。”
“这就开始想着咱们会失败了?”
“先做最差的心理准备,我属于乐观型预估。”
白唯笑着起身,过去按着他的肩膀道:“不会让你们丢饭碗,我有信心。”
顶头上司第一次开口说“我有信心”这四个字,让小跟班童景熠心中莫名其妙地燃了起来,像是接到了一份了不起的任务。
他是豁得出去的,因为他没有生存方面的压力。吃饭、住宿暂时都不存在问题,甚至比太多同龄人要舒适。即便这份舒适,是用自己家庭分崩离析换来的,但真到了如今这份上,家庭之爱,已经细微到不算什么了。只要余承芮能平安长大,别的事情,他全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但其余同事与他不同,他们各个有家庭要养,因此这个任务,是必须要获得成功的。
“回去跟你负责的年轻作家聊一聊,看看他们有没有感兴趣但没做过尝试的方向。”白唯嘱咐说,“其他跟写作无关的事情,全都不用提。”
“明白了。”童景熠听话地点头。
白唯逗他:“真明白了?”
童景熠摁住几乎要竖起来的中指:“看不起我啊!”
白唯捏了捏他柔软的脸,转身从桌上拿了包软糖,塞到了童景熠鼓鼓囊囊的棉衣口袋里。
“我不吃糖。”
“给余承芮吃。”白唯说:“白骁恺那小子,能跟你成为朋友,一直令我十分意外,但你们都不错,以后互相多照应。”
“干嘛,跟吩咐遗言似的。”童景熠没大没小地说,他的手在兜里也掏了掏,回给白唯一袋夹心小面包。
“我不要的,送你了。”
“你真是……”白唯报复般地又捏了他一把,“别看他咋咋呼呼的,其实也没几个朋友,你们本质上性格都差不多。”
“嘿,难得啊,夸他不错那种话,你当面跟他讲更好。”
白唯一笑:“算了,兄弟之间,挺别扭的。”
童景熠歪着脑袋稍作思考,直白地说:”你们真累。“
白唯揶揄道:“确实不如你这种在超市跟上司对上眼神都要装作不认识的小朋友累一些。”
童景熠愤怒起身,捂紧耳朵朝门口边走边喊:“说了是因为我走神!我还没见过你这种天天截下属表情包的领导呢!”
童景熠表现在外的特质里,的确有些不谙世故。他是杂志社里年龄最小的一个编辑,但不管何种规模的聚餐,他从没主动伸手倒过一次茶水。偶尔在服务挺普通的小餐馆吃饭时,即便服务员已经将菜已经举到了面前,他也想不到主动接过去,放到桌上摆一摆。
白唯跟张媛都提醒过他这一点,但童景熠始终得不到要领,以至于回回都当那个被前辈伺候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你长了一张乖巧可爱的脸,早被收拾好几回了。”张媛很习惯于将任何事情都跟童景熠的外表联系起来。甚至当初两人认识,童景熠走上这条道路,也少不了张媛那双时刻散发微妙热情的眼睛。
“我不光有迷人的外表,我还有迷人的内在。”时间久了,童景熠也渐渐变得没皮没脸,“别人对我怀有善意,那纯粹是因为我也对别人有善意。”
面对他信誓旦旦的发言,张媛总是不以为意。
“你?善意?”她抿嘴摇头,“现在还好一些了,刚认识那会儿,你有时候表情真是锋利得吓人,虽然大多数时间里,都装得跟小白兔似的。”
其实童景熠锋利不起来,一年当中,只有跟景岚见面的时候,才会磨一回刀。在那段周期里,的确会不自觉地释放出“看谁都不顺眼”的气息。后来景岚去世,他以为借由这个原因,与父亲童晖之间,或许能变得更加亲近一些,但谁能想到,新的麻烦总是接踵而至。迎接这把刀的人,从他的亲妈,变成了亲爸。
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困惑而迷茫。血脉亲缘是很怪异的东西,它令人喜悦,也带来困扰。童景熠感激父母过去给了自己还算舒适的物质生活,但同样也惧怕那些继承自他们的感情对待方式。婚内出轨,出轨对象还是同性,无论哪条拎出来,都够可笑的,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他对父母是存在“爱”这种东西的,但他并不会因为“爱”,就去坦然认可父母的所有行为。但到底应该如何处理,大家才能皆大欢喜?童景熠无解。在景岚的事情上,他已经吃到了教训,因此面对童晖时,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恐惧害怕。
从白唯的办公室出来,他的大脑细胞便不由自主地活跃了起来,但活跃的理由竟然不是刚才谈的工作,而是自己乱糟糟的家庭。
到底为什么要想到那些东西,他自己都搞不懂。
他们做杂志,研究媒体,接触过无数看起来不合常理的真实故事素材。几乎所有的故事,都不存在能够被称之为“完满”的结局。
每一个人,无不都怀揣丰富的经验与告诫,朝着没有退路的南墙飞速狂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