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道:“不是亲儿子,他父母死得早,我是他叔,赶巧没找老婆,就过继着养了。但我家里也穷,就靠几亩地过日子,吃顿肉都得盘算。以前脾气不好,老打他,孩子气性大得很,去上学的路上跑啦。”
梁桁附和地感慨几句,问:“那您现在开摩的,是为了找他?”
师傅重重叹气:“一开始没这打算,想着十几岁的孩子,能跑哪儿,饿了也就自己走回来了,谁能想,孩子这么一走,连个消息都没了。后来有人给支了这招,我就借钱买个车,自己装起来,送送人,挣点钱,顺便打听孩子的下落。别说,这地方啊,路难走,又穷,出租跟大巴,都挣不着钱,还就是开个摩的能行。”
“要不我替您找找看?”梁桁积极问,“您贵姓?多大了?儿子叫什么名儿,离家时大概的方向,方便的话,都可以跟我说。有照片么,也可以给我一张。”
师傅干瘪地笑了几声,似乎很犹豫。
梁桁在心中思索这师傅的意思,嘴里保持安静。
过了一阵子,对方道:“孩子要是过得好,我就不想打扰他了;过得不好,以我现在的家庭情况,恐怕还是不能满足他。”
梁桁隐约地似乎抓到了这师傅想要表达的深层含义,顺口随意地又多说了两句,不再聊这话题了。
摩的一路疾驰,车后掀起阵阵尘土,视野浑浊一片。开过两个多钟头,梁桁给钱下车,问那师傅索要了电话号码,开始徒步进山。再朝里走,是没有平坦大路的,地势陡峭,石阶多,车子无法上去。梁桁的团队当初是用肩扛手挑的方式,运送的设备。六个大男人在这山里呆了几个月,连胡子都是隔三差五才修一次,更不用说剪头发,个个活得随意落沓。刚过来的那段日子,还有份激情到山下扛纯净水,如今已经跟村里人一样,从水井里提上来,勉强烧开便用,不再讲究了。
到住处时,已经是傍晚五点钟,团队还没有收工,梁桁背着鼓囊囊的包,直接去了现场。路上幸运获赠村民给的一锅煮红薯,梁桁开心地接下了。长久的相处,使得他们跟村民几乎变成了朋友,打招呼的语气仿佛老家人。
作为一个需要持续记录的实验性地域调查项目,拍摄没有预先设定脚本,从开拍到现在,光是素材就已经把带来的一套磁盘阵列存到了极限。
何辰兴挥着手问他要蔬菜干,梁桁撂下那锅红薯,直接把背包甩过去,“减肥别太拼,这种天气,吃饱最重要。”
许鸣躲在临时挖出来的挡风凹槽里,面前有个小方桌,桌上是电脑。他盘腿在地,边做粗剪边道:“你信不信,这会儿给他来一锅肥牛,他还减个屁肥,一片肉都不给你留。”
梁桁弯腰挑了块红皮白瓤的红薯,吃着走到摄像机前,“怎么样啊下午。”
“还行,他们早适应了,就你来之前,还大咧咧直接在镜头前干架。”许鸣把剪辑出的几段素材播给梁桁看,“另外的组暂时不清楚,网络也不行,刚打了电话,说是差点儿被外面来的人,给当成给小偷打前哨的。”
梁桁道:“没办法,其实人再多一点更好,但人太多,又容易兴师动众。晚上回去把小机器都充满电,备用电池多带两个,明儿不用这大家伙了。”
何辰兴点头应下,咔嚓咔嚓地嚼着蔬菜片,抱怨道:“总是我们这帮老东西,就是拿来给你出力的,留守的那帮小年轻,指不定这会儿在哪个高大上的广告片场逍遥快活!”
梁桁揽过两人的肩膀,用力抱了一下,“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干什么都不容易,对我来说,在这种地方拍片,其实比在外面好。多简单,多质朴,连应酬都没有,也不怕被劝酒。”
许鸣仰头叹道:“是啊,等我出去一瞧,哎?搞不好老婆月子都做完了!”
梁桁合掌向他道歉:“再坚持半个月,到时候我给弟妹包大红包。”
许鸣合上电脑,伸个懒腰,笑道:“得了,你一有事儿,就发红包,自己留着娶老婆吧!”
梁桁吃过一块红薯,又叼了根火腿肠嚼着。他用湿巾擦干净手,在风中甩干,给摄像机换了个镜头,随口道:“嗯,估计是没这机会喽!”
“娶老公也成!”何辰兴唰唰地在速写本上涂画,蔬菜干的残渣扑簌簌往下掉,落在密密麻麻的后期构想画面上。
梁桁左手扛脚架滑轨,右手提机器,裤脚挽起,衣服胳膊肘处磨得发亮,活像个不拘小节准备下地耕种的老农。
他三两口把火腿肠下肚,大声慨叹:“那敢情好!”
他不仅娶不着了,而且连对方这会儿到底在哪里住,在做什么,都还一头雾水。
白骁恺分享的照片上,童景熠的异国生活,开局似乎非常顺心,但事实并非如此。
兄弟俩只知道这边冬季阴冷潮湿,但低估了湿冷的程度,落地后呆了不到两天,童景熠开始拒绝一切出门游玩的邀约。
“等我结束这里的课程,就可以把工作室挪到南部去。”白骁恺说,“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童景熠揉按着膝盖回答:“没事,估计还有点水土不服,适应一段时间就能好。不要为了我影响正常的工作计划。”他敲敲手里的笔记本,笑着道:“再说,我又不是来当少爷的,其实余承芮能适应,我这儿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白骁恺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宝贝,你越来越善解人意了,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辉。”
“那你喊我一声爸爸!”童景熠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打着寒颤道:“你可能属于更自由的国度,而不是这儿。”
“亲爱的爸爸!”白骁恺紧搂着他的脖子,摇头,“你的到来,让我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别恶心了!”
“恶心代表我的爱!”
童景熠一来,白骁恺仿佛有了主心骨,脸上生动的表情多了起来,人也变得活泼许多。
“他们,是情侣?”新招来的设计助理隔着玻璃探头探脑地看了半晌,问陈艺珈。
陈艺珈理着作品集摇摇头:“小白,过家家而已。”
“你别这么黏我,行不行?”童景熠很是苦恼。
“我没黏,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热情。”白骁恺无辜地回答,“虽然我对你说过一些挺暧昧的话,但你千万别朝那方面想。”
童景熠贱笑着眨眼:“哪方面?”
白骁恺坦白道:“就我一直坚持的,你们老分什么爱情、友情、亲情,但我真觉得,这几个,没差别。互相感觉对方很好,想为对方付出,管他什么情,处就是了!”
童景熠点头,他向来很赞同这话。
白骁恺又说:“我希望跟自己合得来的人,一起做事业,挣钱一起花,赔了……那也没办法。”
“你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自己挺看得开。”
“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不算很倒霉。”白骁恺摊开手,“该做的,我都会去做,要是不行,我也认。来都来了,总要折腾出点东西再回去。”
“造一堆垃圾回去。”
“认真点儿!”
童景熠笑着压下手掌,示意对方冷静,“你不打算常驻?”
“难道你打算?”
见童景熠摇头,白骁恺说:“直接在本土做设计品牌,想熬出头,太难了,等这边发展起来,咱们就回国,弯路少一点。”
童景熠笑道:“出口转内销啊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但现在整个骨架已经搭起来了。”白骁恺盘踞到沙发上,手里翻看着童景熠在国内时写给他的一沓方案,每一页上,都已经被他勾画了重点,也标注了意见,“再说,别忘记景阿姨留下来的传媒公司,还有白唯杂志社那边,包括我的圈子,这些都是有用的资源。需要做的事情非常多,但你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情,其他的不用思考。”
童景熠探究道:“你这人,真神奇。”
白骁恺头也不抬地回:“怎么神奇?”
童景熠手抵下巴,说:“好多事儿,到你这儿,就变容易了?”
白骁恺闷声一笑,从他手里拿过笔,又在方案最后一页多加了几句话,低头道:“哪有,我把你们攒起来,是需要担当的。如果把每件事的边边角角,都拿出来跟人纠结,那还有什么搞头,大家都去叹气得了。”他做了个健身的挺胸动作,绽开笑脸,“我不走得带劲点儿,后面的人没办法跟。”
童景熠瞪大眼睛,心中忍不住要把双手双脚的大拇指都为面前的大男孩子竖起来。
“可以啊,你这么着调儿了!”
白骁恺得意一笑:“所以我才让你过来,咱们一起,大步朝前走。”他敲敲手里的打印纸,目光深邃而认真,“你过去每天改稿做企划,自己的倒也罢了,百分之**十,都是为了别人,能有什么意思呢?”见童景熠要开口说话,他立刻打手势让对方先保持安静,继续道:“我没有否认你的付出,也没想着否认这个职业,我也知道,文笔好,不等于就必须去当一名创作者,每个人都有合适的工作岗位。我单纯有点儿抱不平。白唯在杂志社做了十几年,有时候我也会看他帮忙改的那些稿件,当然大多数都非常的优秀,我不否认。但有一些,就因为对方话题选得不错,所以不能砍掉。我哥半夜花时间一句一句调整,从标点符号,到遣词用句,到最后,又能收获什么呢?稿子又不是他的。虽然混到了主编的位置,但我没觉得他过得多快活。不过,到了他这个年龄跟位置,想辞职是非常难的事情了,何况你们转型压力也大,他是负责人,根本走不开。”
“创作者都不容易的,不要随便开地图炮,你也算创作者。”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吧,你这不是挺理解你哥的。”童景熠说,“你该跟他多坦诚地聊天。”
“他把我当小朋友,谁会听小朋友的话?”
童景熠一笑:“你在我面前也属于小朋友的范畴。”
“看,”白骁恺挫败地塌下肩膀,“何况你只比我大两岁,他比我大十几岁。”
“不过今天倒是大开眼界。”童景熠赞许道,“我想,你会实现梦想的。”
“不不不,别提梦想,这玩意儿就是糖衣炮弹。”白骁恺摇晃手中的笔。
童景熠忍笑:“你刚才那番话,我还觉得跟搞传销似的呢!”
白骁恺正色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或者为什么利利索索地辞职过来,我不会深入探究的,但是!”
童景熠跟着重复:“但是?”
白骁恺脸上露出一个极富感染力的笑容,“我希望几年后,咱们再回国时,带回去的不仅是钱跟作品,还有不可一世的自信。”他玩味地戳戳童景熠的胳膊,语气绕圈打旋,“虽然身高不够,但尽量用你的气势,压倒梁桁,就可以了。我懂的,你梁桁哥哥奋力追求目标的模样,是不是特别帅?是不是很值得憧憬?那咱们也可以做到啊!”
童景熠一愣,随即大笑:“但首先,咱们得把钱赚到手。”
白骁恺气急败坏:“你就不能在这种时候,配合配合我满腔的激情!”
童景熠摊手:“你说的,梦想这东西就是糖衣炮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