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二爷一时愣住,四人就在一个桌子上,具是听得清清楚楚,傅二爷知道男人性子活跃,却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上面。
程云天哈哈大笑了起来,痛痛快快饮了一大口茶,见傅二爷还不说话,“哈哈哈哈哈哈,傅家二爷也有被问倒的时候啊!真是痛快!痛快!”
在程云天肆意的笑声里,气氛不自觉趋向和暖,男人不自觉又补了一句,“反正外面雨大,一时走不了,不如傅二爷和我们说一说当年情史!也让我们长一长见识!”
傅铭乐看着眼前年轻男女亮晶晶的眼眸,对比之下,复看程云天,他的头发已经斑白,眼角布满了密密的皱纹。
傅二爷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感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他们都老了。
傅二爷忽地想到,在当年的故事里,程云天也走了过场,如今他来这听一听戏,怕也只是想寻些旧时回忆。
自己几十年无旧人可诉,他也是求而不得,今日,不如就来说一说。
傅二爷回望了一眼窗外海棠,笑着开口,“情史谈不上,不如今天,我给大家讲一个好故事。”
“好啊!傅二爷讲什么都好听!二爷要讲什么故事?”男人兴致勃勃,满脸兴奋地看着傅二爷问道。
窗外风雨未停,海棠兀自绽放,花烟缭绕,灿若云霞。
傅二爷徐徐开口,“是讲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
“英——雄?”男人和女人的眼中有些不解,那是年轻的孩子不解沉重的困惑。
“二爷别故弄玄虚,要讲就快些讲!说就说得清清楚楚的!”程云天还是一如既往急性子。
“好,这其实——”傅二爷清了清嗓子,“也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女人说道:“傅二爷的一个朋友?”
往事如同一幅画卷,傅二爷珍藏了几十年,在此时此刻,小心翼翼地展开了。
傅二爷这朋友,正是那“坤伶第一人”白文玉的妹妹——白时宜。
那是闪耀着霓虹灯光的十里洋场,当年的旧上海,素有“东方不夜城”之称。
1939年,此时距白时宜离开上海求学日本、白文玉嫁到傅家已经过去了十年。
那时,程爷豪气,特地办宴会说为故人接风洗尘,自然也邀请了傅家。
当时气氛正浓,傅二爷一转头,就听到程云天开口:“大家绝对想不到今天是欢迎谁,她叫白——时——宜。”程爷把这名字说得再顺畅不过,彼时傅二爷哪里料到这三个字会在将后的人生中掀起什么样的波澜,又带来怎样铭刻一生的回忆。
“这是白绘家的女儿,当年在秦淮的家光是花园就有11亩,是见过大世面的!她精通英文、法文,会骑马也会开汽车,打猎射击不在话下,跳舞和钢琴则与山水画一样娴熟。”
程少爷停顿了一下,“当年白先生离世,留下这么个独女,十年前我有幸帮扶,资助白小姐留学日本。她苦读西医,如今学成归来,在上海开了个私人医院,还请大家日后多护着点!”
随着他的介绍,一个女人徐徐走上了台。
灯光尽头一人转身,她带着眼镜,也遮不住一双正如破晓晨光的如珠明眸,让人只觉身似有烟霞轻拢,待彻底转身,这就是傅二爷后来那朋友——白时宜。也是他一生最特殊的人。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神情看似沉静平和,温柔有礼。
然而傅二爷看得分明,其间眼波流转,皆是孤高淡漠,目下无尘。
傅二爷心里再清楚不过,谁都浸不到他这朋友心底。
当年白时宜还是一个孤女,家破人亡饿晕街头之时,被白文玉收留。后又在解语轩前,被白文玉亲手舍弃。
出生官宦世家,知书达礼、姿容绝佳,温柔的笑容、婉转的神情、低回的话语……可惜一桩桩、一件件也掩盖不了白时宜给傅二爷的感觉——废墟之上建新城。
那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新城下曾是一片废墟,那里也发生过富家千金、家破人亡;也有屡遭遗弃、求而不得;或是十年孤寂、满腔煎熬……
可现下,只是有人道,“啊,我以为我见过不少美人了,想不到竟然有这么标致的人儿,当年白绘就是出了名的俊俏,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傅二爷这朋友当年还在秦淮时,这种话几乎是天天听得到,她哪里会放在心上。
还有人明明是在和自己的女伴说话,却拿眼睛瞟着白时宜——不知道白时宜说了什么,一圈人皆是笑了起来。
大概这种人不管在哪里,都是所有人瞩目的中心——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她似乎是和在场每一个人打招呼,有时还轻笑着点头致意,温婉有礼,分外得体。
可最后,独独望向她那十年未见的姐姐白文玉身上时,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那些笔直、滚烫的恨意就那么不加掩饰地显示出来。
这种恨意如此分明,以至于白时宜眼睛里纯粹到就只有那么一个人。